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译文:千山万壑逶迤不断奔赴荆门;此地还遗留生长明妃的山村。一别汉宫她嫁到北方的荒漠;只留下青冢一座面向着黄昏。凭看图汉元帝岂识月貌花容?昭君佩带玉饰徒然月夜归魂。千载流传她作的胡音琵琶曲;曲中倾诉的分明是满腔悲愤。
作者:杜甫(712-770),字子美,生于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县),是著名诗人杜审言的孙子。因曾居长安城南少陵,故自称少陵野老,世称杜少陵。三十五岁以前读书与游历。天宝年间到长安,仕进无门,困顿了十年,才获得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职。安史之乱开始,他流亡颠沛,竟为叛军所俘;脱险后,授官左拾遗。乾元二年,他弃官西行,最后到四川,定居成都一度在剑南节度使严武幕中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又有杜工部之称。晚年举家东迁,途中留滞夔州二年,出峡。漂泊鄂、湘一带,贫病而卒。 子美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杜甫被世人尊为“诗圣”,其诗被称为“诗史”。
赏析:《咏怀古迹五首》是一组七言律诗,作于大历元年(766),是杜甫在夔州和自夔州赴江陵途中陆续写成。此为第三首,是杜甫离开夔州东下、途经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的昭君村时所作。
首联:千山万壑逶迤不断奔赴湖北荆门山,这里遗留有明妃生长的秭归香溪村。引出歌咏对象王昭君,点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这里用一个“赴”字,就表达出群山奔赴的气势,突出了三峡山势的雄奇壮丽。《唐宋诗醇》评为“破空而来,势如天骥下坂,明珠走盘”。这样气象雄伟的起句,本来是用来烘托生长英雄的地方,诗人为了抬高昭君这个“窈窕红颜”,借高山大川的雄伟气象来烘托王昭君的不同凡响。清人吴瞻泰的《杜诗提要》指出:“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意思是说,杜甫正是为了抬高昭君这个“窈窕红颜”,要把她写得“惊天动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伟气象来烘托她。杨伦《杜诗镜诠》也说:“从地灵说入,多少郑重。”这种烘托渲染的手法,不乏先例,如《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之后的元稹《寄赠薛涛》诗:“锦江滑腻峨眉秀,生出文君与薛涛。”手法也如出一辙。对于这种写法,明人胡震亨评注的《杜诗通》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但昭君决不仅仅是一个明眸皓齿、秀发冰肌的柔弱女子,而是一位不向恶势力低头,能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中丈夫,这一点也是杜甫最钦佩的,所以诗的背景伟岸阳刚。这两句诗,大小映衬,动静相间,不仅使画面显得生动,同时使诗的意境更深一层。自然界无穷的生命力,加重了“物在人亡”的惆怅情绪,巧妙地为全诗确定了悲壮的基调。
颔联:一别汉宫便与北方的荒漠连在一起,最后只留下孤独青冢向着漠漠黄昏。写昭君悲剧的一生,竭力渲染昭君生前及死后的凄凉。前两句写昭君村,这两句写昭君本人,形成生地和死地的对照。这简短而雄浑有力的两句诗,写尽了昭君一生的悲剧。当年王昭君孤独地离开汉宫,远嫁到北方大漠之地,就再没回来;最后身死异域,只留下青色的坟墓,笼罩在昏黄风沙中。江淹《恨赋》:“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可以作为这两句诗内容的补充。清人朱瀚《杜诗解意》说:“‘连’字写出塞之景,‘向’字写思汉之心,笔下有神。”此联可谓字字有神。“黄昏”一词在这里,不仅是指时间,似乎更是指空间了,它指的是那和无边的大漠连在一起的、笼罩四野的漠漠无边的黄昏天幕。“青冢”,指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据传塞外草白,唯昭君墓上草色常青,故称“青冢”。“紫台”与“青冢”的色彩对照,“朔漠”与“黄昏”的意境渲染,营造出浓浓的悲凉萧瑟的氛围,透出了强烈的悲剧色彩。这轻轻两句,给人一种天地无情、青冢有恨的无比广大和沉重之感。具有大巧若拙的艺术匠心。
颈联:画工曾经辨识美女昭君娇丽的面容,只有死后魂灵徒然在月夜独自归来。先讲汉元帝的昏庸,后写昭君不忘故土,魂魄夜归。这里用一个“空”字,以突出昭君遗恨之深,并深寄诗人的同情。由咏史转向了抒情与议论,揭示了昭君悲剧的根源:汉元帝只看画图不看真人的昏庸,造成了昭君抱恨天涯,葬身异域的悲苦命运。这两句从昭君命运的转折点说起,写她自从踏入宫门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她这一生的孤独。毛延寿的一颗丧父落泪痣,让昭君做了三年冷宫人。然后,一纸和亲书,她的美便终老在了单于父子的怀抱。朱鹤龄认为:“画图之面,本非真容,不曰不识,而曰省识,盖婉词。”(《杜诗详注》引语);浦起龙也说:“‘省识’只在画图,正谓不‘省’也。”(《读杜心解》)“空归”一词,突出昭君遗恨之深,并深寓诗人的同情。“月夜”二字则传神地渲染出魂归时凄凉清冷的环境气氛。“春风面”、“月夜魂”,将生前的青春美貌和死后的月下幽魂比照着写。一状姿容秀美,一写冷月孤魂。同一个昭君,昔如彼,今如此,讽意与同情隐于色彩不同的六字之中。两句因果相生,明暗相伴,写得有声有色,情景交融。文字对仗工巧,又蕴含着无穷感慨:生前已经错过知遇的机会,死后魂魄归来也是枉然。宋人姜夔在《疏影》词中,直接翻用杜诗:“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可谓深得杜诗韵致,同样风流摇曳。萧涤非在《杜甫诗选注》中说:“二句刺元帝之昏庸。上句承第三句,追述所以远嫁异国之故。下句承第四句,言昭君死犹不忘故国。”当然,诗人写昭君,也是写自己。在对昭君埋没宫中,葬身塞外,一生孤苦独幽的际遇深表同情之时,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尾联:千百年来琵琶弹奏异乡的哀怨乐曲,分明倾诉着她内心不止的怨恨情怀。最后两句以琵琶乐曲将昭君的怨恨传之千载收束全诗。正面写昭君的怨恨,点明全诗主旨。昭君虽死,其怨难平,千年以来,胡地琵琶曲中倾诉的分明是她的满腔怨恨。“怨恨”,就是怨自己远嫁,恨汉元帝无知遇之恩。“千载”,则点出乐曲流传时间之长,以见昭君怨恨之深。据《琴操》:昭君在匈奴,恨帝始不见遇,心思不乐,乃作怨思之歌。“怨恨曲中论”,即怨思之情从弹奏琵琶的乐曲中诉说出来。宋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卷五九“琴曲歌辞”有《昭君怨》一首,卷二九“相和歌辞”有《明君词》、《昭君叹》等吟叹曲。所谓“怨恨曲中论”就是指这类咏昭君的曲子。“怨恨”,就是怨自己远嫁,恨汉朝无恩。“千载”,则点出乐曲流传时间之长,以见昭君怨恨之深,且与首联“尚”字遥相响应。“分明”则说明乐曲主题鲜明,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宋人欧阳修《明妃曲》:“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家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不啻是这两句诗的最好注释。杜甫亦借琵琶之怨表明对朝廷的不滿,杜甫的一生境遇与昭君相似, 所以昭君的不幸, 正是杜甫的不幸; 昭君的怨, 正是杜甫的怨。
这是杜甫经过昭君村时所作的咏史诗。诗歌的主旨实际上是咏古迹以感己怀。虽表面写昭君的“怨恨”,写昭君生于长江美域,殁于塞外荒漠,去国之怨,难以言表。但联系写作背景就可知道,在抒写昭君的怨情中,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慨。杜甫一生,济世之志甚高,但终其身,也未得一展抱负。肃宗朝虽任职京师,也只不过是一左拾遗。就这,还因忧国惜才,疏救房琯,而触怒肃宗,差点获刑。虽然获救,却终被疏远,终于郁郁辞官,漂泊西南。而昭君也是因汉元帝昏庸,不辨美丑而远嫁异乡,流离而不得归,身死而遗长恨。二人的遭遇、经历、处境,无处不相似。显然作者在怀古伤己,在咏叹昭君不幸的同时也在感慨自己的不幸,在表达昭君千载之怨的同时也在暗中表达自己的深沉怨恨,《唐宋诗举要》所谓“此自喻其寂寥千载之感也”。诗写得含蓄委婉,耐人寻味。《唐宋诗醇》评价这首诗说:“咏明妃者,此为第一。”清代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中说:“此篇温雅深邃,杜集中之最佳者”。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也说:“咏昭君诗,此为绝唱。”《网师园唐诗笺》亦说:“奔腾而来,悲壮浑成,安得不推绝唱?”确实如此。《杜诗胥钞》里说:“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烟,万遍水磨。”才真正是读懂了杜甫。
英译:
THOUGHTS OF OLD TIME III
Du Fu
Ten thousand ranges and valleys approach the Jing Gate
And the village in which the Lady of Light was born and bred.
She went out from the purple palace into the desertland;
She has now become a green grave in the yellow dusk.
Her face ! Can you picture a wind of the spring?
Her spirit by moonlight returns with a tinkling
Song of the Tartars on her jade guitar,
Telling her eternal s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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